戰或逃?霸凌被害者的逆襲

發布日期:

2021-03-31

作者:

周彥君 臨床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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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或逃?霸凌被害者的逆襲

被害者典型

她看起來就是會成為霸凌被害者的最佳典型。滿臉雀斑、圓胖身材搭配土氣眼鏡,自然捲的毛燥髮質讓她無論怎麼整理都看起來髒亂頹喪;更糟的是她安靜不多話的性格,總是在最角落的地方靜靜地觀察,她在班上沒有特別要好的同學,也沒有不要好的同學,她從不出鋒頭也不與人爭,好似透明人一般的存在,就是幾年同班結束,班上同學還會懷疑自己有沒有跟她同班過的那種。


有一天她卻突然被注意到了。「你怎麼會長成這樣?爸媽把你生出來,看到你長相的時候沒有哭嗎?哈哈哈!」下課時刺蝟頭男生經過她的座位旁邊,一邊說著惡毒的話,一邊順勢推了一下她的書桌,於是她的筆也順勢在她的作業本上畫出了一條又黑又粗的線條,然後伴隨著刺蝟頭男生的大笑,以及旁邊幾個同學的附和。


之後類似的線條開始頻律越來越高地出現在作業簿、桌子、鉛筆盒、還有衣服上。而她只是安安靜靜一個勁兒地用橡皮塗擦著,因為爸爸說「不要理他們就好了!」老師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們就是幼稚的小孩在玩鬧,你就寬大地原諒他們吧!」當然更不會有同學挺身而出,行俠仗義只會發生在電視劇裡;現實中,正義感這種東西是很考驗人性的。


無人理解比痛苦本身更痛苦

一個深夜裡,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今晚的餐桌上她問爸爸:「為什麼不理他們卻還是繼續?」


「也許要比他們更有耐心,等到他們覺得無聊就會停止了!」爸爸說。


「那要等多久?會不會在他們覺得無聊以前,我就已經覺得太難過了呢?!」


「那你就不要覺得難過啊!他們只是在跟你玩的!」


「那他們​以後會不會越來越過份,只為了想看我是不是真的沒有反應呢?!」


「沒有發生的事情你為什麼要想這麼多?你就是想太多又太安靜,才會被欺負的。」她看著轉身去看電視的爸爸,內心覺得非常孤單無助。


她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的問題,別人才要這樣對她;也不確定只有對方覺得好玩、而她覺得一點兒都不好玩的事情還是不是玩笑。但她確定沒有人可以跟她保證這樣的痛苦會持續多久,之後會好轉或者更痛苦;更沒有人可以體會她的感受或幫忙她,而讓她覺得這世界上彷彿只有她一個人。她再也克制不住,原先的無聲啜泣轉為崩潰大哭,但她還得壓抑著不能讓睡在隔壁的父母聽見,他們肯定會叫她不要想太多、早點睡覺以免明早上學遲到。


不知道認真哭了多久,她開始思考可以怎麼辦。看起來像被害者,不等於她只能是被害者。她知道無法靠別人、只能靠自己了。怎麼靠自己呢?也許就真的保守自己的內心努力忍耐,直到對方感到無趣為止?那如果他們丟她的書包呢?剪她的衣服呢?說更惡毒的話或是絆她的腳呢?她都有辦法不理他們並且不為此難過嗎?她沒有把握。而且她也沒辦法不想太多,她從小就想很多,而且腦袋本來就是拿來想的,叫腦袋不要想就像叫胃不要消化一樣,她不知道要怎麼在這個器官沒有壞掉的情況之下控制它不要工作。


或許,不要見到他們就可以保護自己不受傷害了?或許明天開始就大哭大鬧說自己不要上學了?也許就可以轉班或轉學,然後有個新的生活。但也可能父母轉而責備她不受教、抗壓性低;她沒有把握父母會挺她。也許結果是她不只在學校辛苦,在家裡也不好過了。


難道,要去死嗎?也許死了就好了?不不不,她搖搖頭。她太怕痛了,而且如果沒有萬全準備保證一定可以死,沒死而變成殘廢不就更糗了?到時候也許刺蝟頭他們都沒事地好好長大,只有她腳斷腦殘地躺在床上一輩子,連想死都死不了,那才真的嘔咧~


還是,要怎麼樣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呢?強勢硬起來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也許粗壯的手臂跟他們硬拚一下也不一定會輸?但是,他們人多勢眾,萬一很多人打她一個,再怎麼強壯也會輸吧?!而且她從小不與人爭,連姊姊搶玩具她也從來沒有還手過,她不願看人受傷,也害怕對方報復…


清晨的陽光透進窗簾,她竟然就這樣思考了一整夜,沒有半點結論。她帶著疑惑和疲累的身軀下床漱洗,​拖著每一步都更沉重的步伐到了學校,然後麻木地拿著掃把去打掃他們班的公共區域。她掃著掃著,掃把頭竟然掉了下來,她愣愣地看著掉在地上的掃把頭和自己手上的木棍。


Fight or Flight. 戰或逃?!

一個新奇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也許,不用真的去打架或傷害對方,而是讓他們有所警惕就好?如果不成功也無損於己,總比一直無止盡地等待他們失去玩興好些?」她知道破壞物品頂多被大人責備一下,但是打人的後果就很嚴重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無論別人怎麼弄你,打人的就是不對,她的父母常常這樣說。而她終於感受到這些低迷的日子有了可以嘗試努力的方向,她沒有別的選擇,她被逼著勇敢。


她耐著性子等待放學、祈禱最近不會再有惱人的事情發生,然後回家練習。她每天看電視模仿演員,對著鏡子練習如何惡狠狠地瞪視對方,然後咬牙切齒地說出警告的話。她很努力,雖然不確定臨場表演時會不會緊張發抖,但至少在腦袋裡預演了很多次,到時應該不至於手足無措了,希望。


但是她感覺這樣並不足夠,她等待著可以一勞永逸阻止刺蝟頭的時機;否則只是稍微驚擾對方,也許反而會刺激對方用更激進的手段來報復她。她持續用冷靜的態度忍受著刺蝟頭那群人的挑臖,不出所料地果然漸漸從畫線這種低階玩笑進展到拉頭髮、掀裙子、藏書包這種應該可以稱之為霸凌的狀況。


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木椅子竟然在搖動,她原先以為又是刺蝟頭的惡作劇,後來她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個年代的桌椅都是木製的,木條之間用釘子固定,年久失修就很容易搖動或崩壞。她決定就是這個了。她從那天開始不斷搖動椅子,當然還要再另外偷偷找一張安全的椅子備用在後走廊的掃具櫃旁,以免她還沒反擊就先跌破了屁股。


看起來像被害者,不一定只能是被害者

這天,掃地時間結束,她回到教室,她的椅子在原地,但應該在那裡的木桌卻不見蹤跡。她看著刺蝟頭那群人猖狂地訕笑著。她決定就是今天了。


她靜靜地走到掃具櫃拿起最裡頭那支她早就用橡皮筋偷偷做了記號又刻意藏起的掃把,再回到她的座位拿起她的椅子,慢慢地走向刺蝟頭。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心臟狂跳,雙手雙腳也分不清到底是緊張害怕、還是憤怒暴躁,總之是不停發汗顫抖著。


刺蝟頭看她一手拿著掃把、一手拿著椅子慢慢走過來;她的行為模式超出她之前一個勁兒挨打的反應,讓刺蝟頭充滿了困惑,弄不清她究竟要做什麼。


她走到刺蝟頭前方的一小塊空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椅子往地上摔,椅子非常配合地從背板的地方裂開,整個椅子攤成一坨用鐵釘連接著的木條,看起來就像是她一用力就摔爛的樣子。她看著刺蝟頭呆愣的表情,內心竊喜了一秒,還好椅子很配合,不然她打算要多摔幾次;或拿掃把打椅子,就算椅子當場不壞,掃把一定也是會壞的。


接著她用力將掃把往地上敲,掃把頭硬生生地飛出,順勢滑到了刺蝟頭腳邊。她看著地上的掃把頭和椅子木條,再用練習已久的凶惡眼神看向刺蝟頭,顫抖地吐出那句她不斷對著鏡子說的話:「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真的生氣起來是什麼樣子。」然後她雙手抓著掃把,用力不斷地敲向刺蝟頭身旁的地板和鐵櫃,發出巨大的聲響,一副準備要大鬧一場的姿態。天知道她根本無法打人,但她看到刺蝟頭慌亂的眼神就知道她並不需要真的做什麼,只要虛張聲勢就可以把敵人嚇跑了。


刺蝟頭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看向身邊原本圍繞著的小嘍囉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體會到一個人面對形勢懸殊的高壓原來是這種感覺。刺蝟頭尷尬地用粉飾太平的語氣回應:「哎呀~開、開玩笑嘛~幹嘛這麼認真~呵呵~」


她正要再教育對方,班導師此時卻因著方才她製造出的巨大噪音和騷動被同學通知,而從外面匆匆趕回來了:「你們在做什麼?發生什麼事?」大家全都一哄而散地回到座位,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她走回座位,原本失蹤的桌子早已復歸。她終於要回了自己的位置,雖然這一刻著實得來不易。


被害者是改編自周彥君臨床心理師的真實故事,其他人事物基於保護當事人的立場,都已經過潤飾改造,達到連他們自己都認不出來的程度;因為一點也不希望多年後的今天他們再被罪惡感譴責,只是想陳述被害者的心路歷程,以及提供一些思考。也許,「不要理他們、不要想太多」或被動等待事情自己好轉之外,可以在霸凌事件還沒有傷及自我之前有不同的處理方法。當然,沒有人知道當年刺蝟頭如果反而變本加厲,事情會變得怎麼樣,也許學跆拳道或防身術之類的會是好主意吧~